第十九回 心伤殿隅星初落 魂断城头日已昏(9)

  陈家洛见对面壁上挂着一幅仇十洲绘的汉宫春晓图,工笔庭院,人物意态如生,旁边是乾隆所写的一副对联:“企圣效王虽励志,日孜月砭□惭神”,隐然有自比汉皇之意。乾隆见他在看自己所写的字,笑问:“怎样?”陈家洛道:“皇上胸襟开阔,自是神武天子气象。将来大业告成,则汉驱暴秦,明逐元虏,都不及皇上德配天地、功垂万代。”

  乾隆听他歌功颂德,不禁怡然自得,捻须微笑,陶醉了一阵,笑道:“你我分虽君臣,情为兄弟,以后要你好好辅佐我才是。”陈家洛听了这话,知他看了各件证物与书信之后,已承认二人的兄弟关系,同时话中显然并非背盟,正是要共图大事之意,不禁大喜,疑虑顿消,跪下磕头道:“皇上英明圣断,真是万民之福。”乾隆待他站起,叹道:“我虽贵为天子,却不及你的福气。”陈家洛愕然不解。乾隆道:“去年八月间,我在海宁塘边曾给你一块佩玉,这玉你可带在身边?”陈家洛一楞,道:“皇上命臣转送他人,臣已经转赠了。”乾隆道:“你眼界极高,既然能当你之意,那必是绝代佳人了。”陈家洛眼眶一红,道:“可惜她现今生死未卜,不知流落何方。待皇上大事告成,臣走遍天涯海角,也要找到她。” 乾隆道:“这个姑娘是你十分心爱之人了?”陈家洛低声道:“是。”

  乾隆道:“皇后是满洲人,你是知道的?”陈家洛又道:“是。”乾隆道:“皇后侍我甚久,为人也很贤德。要是我和你共图大事,她必以死力争,你想怎么办?”这句话陈家洛如何能答,只得道:“皇上圣见,微臣愚鲁,不敢妄测。”乾隆道:“家国不能两全,日来叫我大费踌躇。眼下我有一件心事,可惜无人能替我分忧。”陈家洛道:“皇上但有所命,臣万死不辞。”乾隆叹道:“本来君子不夺人之所好,但这是命中注定的冤孽。唉,情之所钟,奈何奈何?你到那边去瞧瞧吧!”说着向西侧室门一指,站起身来,上楼去了。

  陈家洛听了这番古里古怪的言语,大惑不解,定了定神,掀开厚厚的门帷,慢慢走了进去,见是一间华贵的卧室,室角红烛融融,一个白衣少女正望着烛火出神。他在深宫之中斗然见到香香公主,登时呆住,身子一晃,说不出话来。香香公主听得脚步声,先把手中的短剑紧紧一握,抬起头来,只见对面站着的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,满脸怒色立时变为喜容,欢叫一声,忽奔过去,投身入怀,喊道:“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。我耐心等着,你终于来了。”陈家洛紧紧抱着她温软的身体,问道:“喀丝丽,咱们是在做梦么?”香香公主仰脸摇了摇头,两滴珠泪流了下来。陈家洛满怀感激,心想这皇帝哥哥真好,知道她是我的意中人,万里迢迢的把她从回部接来,让我和她在这里相会,使我出其不意,惊喜交集。他揽着香香公主的腰,低下头去,情不自禁的在她唇上亲吻。两人陶醉在这长吻的甜味之中,登时忘却了身外天地。过了良久良久,陈家洛才慢慢放开了她,望着她晕红的脸颊,忽见她身后一面破碎的镜子,两人互相搂抱着的人影在每片碎片中映照出来,幻作无数化身,低声道:“你瞧,世界上就是有一千个我,这一千个我总还是抱着你。”香香公主斜视碎镜,从袋里摸出那块佩玉,说道:“他把我这玉抢去打碎了的。幸好没砸坏了玉。”陈家洛惊问道:“谁?”香香公主道:“那坏蛋皇帝。”陈家洛一惊更甚,忙问:“为甚么?”香香公主道:“他逼迫我,我说我不怕,因为你一定会救我出去。他就很生气,想拉我,但我有这把剑。”陈家洛脑中一阵晕眩,呆呆的重复了一句:“剑?”香香公主道:“嗯,我爹爹被他们害死时,我在他身边。他拿这柄剑给我,叫我被敌人侵犯 时就举剑自杀。只有为了保护伊斯兰教女子的贞洁而自杀,真主阿拉才不会责罚,否则自杀之后,会堕入火窟。”陈家洛低下头来,见到她衣衫用线密密缝住,心想这个柔弱天真的女孩子为了抵抗暴力,不知已有多少次临到生死交界的关头,心中又是爱怜,又是伤痛,把她揽在怀里,过了半晌,宁定心神,细想眼前的局面。

  首先想到:“皇帝把喀丝丽接到宫来,原来是自己要她。他在御花园中建造沙漠,搭回人篷帐,起回教礼拜堂,当然都是为了讨好她。可是喀丝丽誓死不从。他威逼诱骗,不知已使了多少手段,结果始终无效。他刚才叹说不及我有福气,就指这件事了。”抱着香香公主的身子,见她迷迷糊糊的合上了眼,自是这些日子来孤身抗暴,心力交瘁,此时乍见亲人,放宽了心怀,再也支持不住,不禁沉沉睡去。又想:“他让我见她,是甚么用意?他提到皇后的情分,说欲图大事只得不顾皇后,家国之间,必须有所取舍。是了,他的意思是……”想到这里,不禁冷汗直冒,身子一阵发颤。香香公主也微微动了一下,只听她安心的叹了口气,脸露微笑,如花盛放。“我该为了喀丝丽而和皇帝决裂,还是为了图谋大事而劝她顺从?”这念头如闪电般在脑子里晃了两晃,这是个痛苦之极的决定,实在不愿去想,可是终于不得不想:“她对我如此深情,拚死为我保持清白之躯,深信我定能救她,难道我竟忍心离弃她、背叛她?但要是顾全了喀丝丽和我两人,一定得和哥哥决裂。这百世难遇的复国良机就此放过,我二人岂非成了千古罪人?”脑中一片混乱,直不知如何是好。香香公主忽然睁开眼来,说道:“咱们走吧,我怕再见那坏蛋皇帝。”陈家洛道:“好,咱们就走。”接过她手中短剑,牙齿一咬,心想:“千古罪人就是千古罪人!我们冲不出去,两人就一齐死在这里。要是侥幸冲出,我和她在深山里隐居一世,也总比让她受这伧夫欺辱的好。”走到窗边,游目四望,要察看有无侍卫太监阻挡,只见近处寂静无声,远方却是一片灯火。凝神眺望,看清楚灯火都是工匠所点,他们为了要造一块假沙漠,正在拆平许多民房,定是乾隆旨意峻急,是以成千成万的人正在连夜动工。

  一见之下,怒火直冒上来,心道:“这一来,不知有多少百姓要无家可归?”随即想到:“这皇帝好大喜功,不恤民困,如任由他为胡虏之长,如此欺压汉人,天下千千万万百姓不知要吃多少苦头。要是上天当真注定非如此不可,这些苦楚就让我和喀丝丽两人来担当吧。”想到此处,真是肠断百转,心伤千回,定了定神,对香香公主道:“你等一下,我出去一下就回来。”香香公主点点头,从他手里接过短剑,微笑着目送他出室上楼。走到楼上,只见乾隆铁青着脸坐在榻上,一动不动。陈家洛道:“国事为重,私情为轻,我可劝她从你。”乾隆大喜,跳下榻来,叫道:“当真?”陈家洛道:“嗯,不过你得立个誓。”说话两眼盯住了他。乾隆避开他眼光,问道:“立甚么誓?”陈家洛道:“倘若你不是诚心竭力把满洲鞑子赶出关外,那怎么样?”乾隆想了一想,道:“要是这样,就算我生前荣华无比,我死后陵墓给人发掘,尸骨为后人碎裂。”帝皇图的是万世不拔之基,陵寝不保,自是极重的誓言了。

  陈家洛道:“好,我就去劝她,不过我得和她出宫去。”乾隆一惊,道:“出宫?”陈家洛道:“正是,她现下恨你入骨,在宫里她不能安心听我说话,我要带她到长城上去好好开导。”乾隆疑心大起,道:“干么走得这么远?”陈家洛道:“我曾答应带她到长城城头去玩耍,完了这心愿之后,我以后永远不再见她。”乾隆道:“你一定带她回来?”陈家洛道:“我们在江湖上混的人,信义两字看得比性命还重。君子一言,快马一鞭!”乾隆一时拿不定主意,心想他若是带了这美人高飞远走,却去哪里找他?沉吟半晌,又想:“除了他设法开导,决无别法令她相从。他决心要图大事,定不致为一女子而负我。”于是一拍桌子,叫道:“好,你们去吧!”等陈家洛辞别下楼,向着身后帷帐说道:“带领四十名侍卫,一路跟着他,千万别让走了。”白振在帷帐里面连声答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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