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 摩天崖(7)

  他自幼在母亲处吃过的苦头实是创深痛巨,不论什么事,开口求恳,必定挨打,而且母亲打了他后,她自己往往痛哭流泪,郁郁不欢者数日,不断自言自语:“没良心的,我等着你来求我,可是日等夜等,一直等了几年,你始终不来,却去求那个什么也及我不上的小贱人,干么又来求我?”这些话他也不懂是什么意思,但母亲口中痛骂:“你来求我?这时候可就迟了。从前为什么又不求我?”跟着棍棒便狠狠往头上招呼下来,这滋味却实在极不好受。这么挨得几顿饱打,八九岁之后就再不向母亲求恳什么。他和谢烟客荒山共居,过的日子也就如跟母亲在一起时无异,不知不觉之间,心中早就将这位老伯伯当作是母亲一般了。

  谢烟客脸上青气闪过,心道:“刚才你如开口求恳,完了我平生心愿,我自会教你一身足以傲视武林的本领。现下你自寻死路,这可怪我不得。”点头道:“好,你不求我,我也教你。”拿起那个绘着‘足少阴肾经’的泥人,将每一个穴道名称和在人身的方位详加解说指点。

  那少年天资倒也不蠢,听了用心记忆,不明白处便提出询问。谢烟客毫不藏私的教导,再传了内息运行之法,命他自行修习。

  过得大半年,那少年已练得内息能循‘足少阴肾经’经脉而行。谢烟客见他进展甚速,心想:“瞧不出你这狗杂种,倒是个大好的练武胚子。可是你练得越快,死得越早。”跟着教他“手少阴心经”的穴道经脉。如此将泥人一个个的练将下去,过得两年有余,那少年已将‘足厥阴肝经’、‘手厥阴心包经’、‘足太阴脾经’、‘手太阴肺经’的六阴经脉尽数练成,跟着便练‘阴维’和‘阴跤’两脉。

  这些时日之中,那少年每日里除了朝午晚三次勤练内功之外,一般的捕禽猎兽,烹肉煮饭,丝毫没疑心谢烟客每传他一分功夫,便是引得他向阴世路多跨一步。只是练到后来,时时全身寒战,冷不可耐。谢烟客说道这是练功的应有之象,他便也不放在心上,那料得到谢烟客居心险恶,传给他的练功法门虽然不错,次序却全然颠倒了。

  自来修习内功,不论是为了强身治病,还是为了作为上乘武功的根基,必当水火互济,阴阳相配,练了‘足少阴肾经’之后,便当练‘足少阳胆经’,少阴少阳融会调和,体力便逐步增强。可是谢烟客却一味叫他修习少阴、厥阴、太阴、阴维、阴跤的诸路经脉,所有少阳、阳明等经脉却一概不授。这般数年下来,那少年体内阴气大盛而阳气极衰,阴寒积蓄,已然凶险之极,只要内息稍有走岔,立时无救。

  谢烟客见他身受诸阴侵袭,竟然到此时尚未毙命,诧异之余,稍加思索,便即明白,知道这少年浑浑噩噩,于世务全然不知,心无杂念,这才没踏入走火入魔之途,若是换作旁人,这数年中总不免有七情六欲的侵扰,稍有胡思乱想,便早已死去多时了,心道:“这狗杂种老是跟我耽在山上,只怕还有许多年好挨。若是放他下山,在那花花世界中过不了几天,便即送了他的小命。但放他下山,说不定便遇上了武林中人,这狗杂种只消有一口气在,旁人便能利用他来挟制于我,此险决不能冒。”

  心念一转,已有了主意:“我教他再练九阳诸脉,却不教他阴阳调合的法子。待得他内息中阳气也积蓄到相当火候,那时阴阳不调而相冲相克,龙虎拚斗,不死不休,就算心中始终不起杂念,内息不岔,却也非送命不可。对,此计大妙。”

  当下便传他‘阳跤脉’的练法,这次却不是自少阳、阳明、太阳、阳跤的循序渐进,而是从次难的‘阳跤脉’起始。至于阴阳兼通的任督两脉,却非那少年此时的功力所能练,抑且也与他原意不符,便置之不理。

  那少年依法修习,虽然进展甚慢,总算他生性坚毅,过得一年有余,居然将‘阳跤脉’ 练成了,此后便一脉易于一脉。

  这数年之中,每当崖上盐米酒酱将罄,谢烟客便带同那少年下山采购,不放心将他独自留在崖上,只怕有人乘虚而上,将他劫持而去,那等于是将自己的性命交在别人手中了。两人每年下崖数次,都是在小市集上采购完毕,立即上崖,从未多有逗留。那少年身材日高,衣服鞋袜自也是越买越大。

  那少年这时已有十八九岁,身材粗壮,比之谢烟客高了半个头。谢烟客每日除了传授内功之外,闲话也不跟他多说一句。好在那少年自幼和母亲同住,他母亲也是如此冷冰冰地待他,倒也惯了,他母亲常要打骂,谢烟客却不笑不怒,更从未以一指加于其身。崖上无事分心,除了猎捕食物外,那少年唯以练功消磨时光,忽忽数载,诸阳经脉也练得快要功行圆满了。

  谢烟客自三十岁上遇到了一件大失意之事之后,隐居摩天崖,本来便极少行走江湖,这数年中更是伴着那少年不敢稍离,除了勤练本门功夫之外,更新创了一路拳法、一路掌法。

  这一日谢烟客清晨起来,见那少年盘膝坐在崖东的圆岩之上,迎着朝曦,正自用功,眼见他右边头顶微有白气升起,正是内力已到了火候之象,不由得点头,尽道:“小子,你一只脚已踏进鬼门关去啦。”知道他这般练功,须得再过一个时辰方能止歇,当即展开轻功,来到崖后的一片松林之中。

  其时晨露未干,林中一片清气,谢烟客深深吸一口气,缓缓吐将出来,突然间左掌向前一探,右掌倏地拍出,身随掌行,在十余株大松树间穿插回移,越奔越快,双掌挥击,只听得擦擦轻响,双掌不住在树干上拍打,脚下奔行愈速,也掌却是愈缓。

  脚下加快而出手渐慢,疾而不显急剧,舒而不减狠辣,那便是武功中的上乘境界。谢烟客打到兴发,蓦地里一声清啸,拍拍两掌,都击在松树干上,跟着便听得簌簌声响,松针如雨而落。他展开掌法,将成千成万枚松针反击上天,树上松针不断落下,他所鼓荡的掌风始终不让松针落下地来。松针尖细沉实,不如寻常树叶之能受风,他竟能以掌力带得千万松针随风而舞,内力虽非有形有质,却也已隐隐有凝聚意。

  但见千千万万枚松针化成一团绿影,将他一个盘旋飞舞的人影裹在其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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